《红楼梦》中多次写到筵宴,而且,各次筵宴上又都要行一些酒令。可是,每一次筵宴以及所行的酒令,都给人以不同的印象,绝无雷同重复的感觉。书里写到的多种酒令中,第六十二回的“射覆”,写得尤其出色。本来,射覆是文人墨客用以炫耀学问的游戏,写进小说容易沉闷,但曹雪芹却处理得变化迭出,意趣饶然。
这一回是写贾宝玉过生日。很巧,薛宝琴、邢岫烟、平儿等人的生日,也恰好是这同一天。当时在代摄家政的探春,为他们筹办了一场规模不小的酒宴。酒宴上,贾宝玉说“雅坐无趣”,建议行个酒令。虽然,每次酒筵都不是简单地动筷子,照例要行个什么“令”的。但这次,他们用拈阄的办法,拈出“射覆”,则又是新花样。
“射覆”,薛宝钗称它为“酒令的祖宗”,这是因为它的来源很古。有关“射覆”的记载,最早见于汉代。《汉书·东方朔传》(卷七十五)说:“上(按指汉武帝)尝使诸数家射覆。”但这里说的“射覆”,与后来酒令中的“射覆”不同。《汉书》中说的“射覆”,颜师古注说:“于覆器之下而置诸物,令暗射之,故云射覆。”指的是用某种器皿覆盖着一样实物,让术数家们去猜。我们知道,汉武帝刘彻是个神仙迷,酷好神仙道术,宫廷里集中了一大批术家方士。弄玄虚,又是这些方士们的拿手。据《汉书》载,这次是汉武帝为了试他们的本事,把一只守宫覆盖在器皿下,让他们猜射。许多术士都没有猜对,只有东方朔占了一卦后说:“臣以为,龙又无角,谓之蛇又无足,跂跂脉脉喜缘壁,是非守宫即蜥蜴。”后来还试了他多次,都一一被他射中。此后,《三国志·管辂传》也有用卜易来射覆的记载。从上述材料看,这时的射覆都只是猜射实物,系方士们卖弄道术的手段,夹杂着装神弄鬼成分,实际上,不过是一种骗人的把戏。
到了唐代,射覆已经成为文人雅士们的游戏了。李商隐《无题》(昨夜星辰昨夜风)有“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之句,写酒宴中的活动。这里,射覆与藏钩并提,而且又是分曹(分组)进行。这究竟是传统的射实物,抑还是如后来酒令中射成语典故,还看不出来,但已是文人们的一种颇为高雅的游戏了。通过卜易猜射实物,后世也还偶者所见。《玉壶清话》载:“丁文果(或作杲)司天监丞,无他学,惟善射覆,(宋)太宗时以为娱。一日置一物器中,令射之。果乃课其经曰:‘蘤蘤华华,山中采花。虽无官职,一日两衙。’启之,乃数蜂也。”玩法与汉武帝试东方朔完全相同。
酒令中的“射覆”,据清人俞敦培《酒令丛钞·古令》介绍,亦称“射雕覆”,已不用实物,而是猜射成语典故,用以炫耀学问了。《红楼梦》中所写的,恰是猜射典故的“射雕覆”。他们用掷骰子的办法,由对了点子的人来射覆,前后共对了四盘。
第一盘,薛宝琴对香菱。薛宝琴暗用《论语》中“老圃”的典故,她说出来的“老”字,相当于覆盖的器皿,让香菱射的“圃”字,则相当于被覆盖的实物。但是,与“老”字有关的典故很多,射起来茫无头绪,所以又有一种范围上的限定。这次他们限于“室内生春”,即限于摆酒的这问屋子内的一切。这样,一方面使所覆的典故有了范围,不至于乱猜;另方面,对参加者又提出更高的要求,从本室有限的东西上想出与之有关的典故。由于香菱读过的书少,这方面不太在行,说不出来。这时,史湘云看到房间门斗上的“红香圃”三字,猜出宝琴是用“老圃”的典。按规定,猜射时不能直接说出“圃”字,还须用另一个也有“圃”字的典故,说“圃”字以外的字。所以史湘云教香菱说“药”字,用的是“药圃”的典。“药圃”一语,在古诗中很常见,如王维《宴赵叟家》“荷锄修药圃”,郑谷《咏怀》“香锄抛药圃”等等都是。
第二盘,探春对薛宝钗。探春先覆了个“人”字,薛宝钗说“人”字太泛,难以捉摸,探春又加覆了一个“窗”字。这就是所谓“两覆一射”。薛宝钗看到席上菜肴中有鸡(也是在“室内生春”的范围内),知道是用“鸡人”“鸡窗”二典。“鸡人”,古代的报时官名,见于《周礼·春官》,唐诗中有“绛帻鸡人报晓筹”(王维《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无复鸡人报晓筹”(李商隐《马嵬》)等。“鸡窗”典出于刘义庆《幽明录》,说晋代宋处宗读书时养一长鸣鸡,置鸡笼于窗间。这只鸡能讲人话,宋常与它谈论,学问大进。唐罗隐《题袁溪张逸人所居》,有“鸡窗夜静开书卷”句。薛宝钗射以“埘”字,用“鸡栖于埘”(《诗经·王风·君子于役》)典。她们都不说出所覆的“鸡”字。
第四盘,薛宝钗对贾宝玉。薛宝钗覆“宝”字,贾宝玉射以“钗”字,所覆的是个“玉”字。小说中已经点出:薛宝钗用“宝玉”典,岑参《送杨瑗尉南海》,有“此乡多宝玉”句。她是拿贾宝玉挂在脖子上的那块“通灵宝玉”开玩笑,当然也符合“室内生春”的条件。所以贾宝玉用“玉钗”典(郑会《题邸间壁》的“敲断玉钗红烛冷”句)以反击。虽然他们二人所用的典故“宝玉”、“玉钗”都已作说明,但射覆时仍然不说“玉”字,而只说“宝”字和“钗”字。
有点小麻烦的是第三盘,李纨对邢岫烟。李纨覆“瓢”字,邢岫烟射“绿”字,到底她们各用什么典,书中没有点出,只是说:“二人会意,各饮一杯。”既曰“会意”,当然是射中了。然而她们究竟是如何会意,具体内容是什么,却无从判断。因为,在“室内生春”这个限定范围内,与“瓢”“绿”二字相关的典故有好多组,那么,所覆的字当然也就有好几种可能。如:
①“酒”字,二人分别用“酒瓢”“绿酒”典。
酒瓢----“烦君举酒瓢”(姚合《田卿书斋即事见示》);
“长亭酒一瓢”(许浑《秋日赴阙题潼关驿楼》);
“欲持一瓢酒”(韦应物《寄全椒山中道士》);
“美酒思悬瓢”(张说《咏瓢》)。
绿酒----“绿蚁新醅酒”(自居易《问刘十九》);
“绿酒开芳颜”(陶潜《诸人共游周墓柏下》);
“绿酒助花色”(萧衍《古意》);
“东山春酒绿”(李白《留别西河刘少府》)。
②“杯”字,二人分别有“杯瓢”、“绿杯”典。
杯瓢----“杯瓢闲寄咏”(朱庆馀《和刘补阙秋园寓兴》);
绿杯----“惜此残春阻绿杯”(钱起《酬赵给事》)。
③“樽”字,二人分别用“瓢樽”、“绿樽”典。
瓢樽----“尚握樽中瓢”(高适《同群公同登琴台》);
绿樽----“昨日绣衣倾绿樽”(李白《江夏太守韦南陵冰》)。
以上几组,“酒”字、“杯”字合乎“室内生春”条件是不言而喻的。“樽”字,如果席上酒器用古雅一点的名称,也还勉强可以算得。如果,席上或室中有什么东西与“松”字相关的话,那么,“松上挂瓢枝几变”(钱起《谒许田庙》)和“雪来松更绿”(贾岛《谢令狐相公赐衣几事》),也可以成为二人“会意”的内容。此外,“玉瓢”与“绿玉”,“茶瓢”与“茶绿”,也还可以算得是“室内生春”,古人又都有用过。这样看来,李纨覆“瓢”字,邢岫烟射“绿”字,各自所用的典是什么,即二人“会意”的具体所指,是无法坐实的。曹雪芹可能会有具体所指,但他没有说出来。作为小说中的情节,目的是写人,不是介绍知识,也无须说开。这种搞法,在《红楼梦》中也还有他例,如第五十至五十一回,小说人物所玩的灯谜,有的点明谜底,有的则没有,让读者自己去猜。从文章的写作来说,这是笔法行文上的灵活之处。
小说中写射覆这一类情节,知识性很强,弄不好就会出炫耀学问的偏向而淹没了人物,而且容易沉闷。我们读《镜花缘》,对于那冗长无变化的双声叠韵酒令,不免感到厌烦,也是由于知识淹没了人物的缘故。《红楼梦》的这一段,十分灵活多变。四盘,没有任何重复,如第一盘插入史湘云为香菱解围而被罚了酒;第二盘,两覆一射;第三盘用“会意”二字隐藏了谜底;第四盘则是薛宝钗开玩笑。千变万化,而且又都紧扣着写人。看得出来,曹雪芹在对付这个难题时,为了避免呆板而颇费一番巧思的。他除了在“射覆”本身写出上述的变化外,还同时写另一个酒令,使二者交叉地进行。读来就更加感到兴味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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