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观园的寓意探析



  大观园原是贾府为迎接贵妃元春回家探亲而建造起来的省亲别墅。大观园是个规模宏大的贵族庭园,方圆有三里半,其中风景区有七八处,亭台轩馆有十几座,真是“说不尽的太平景象、富贵风流。”住在大观园里的,除宝玉之外,都是年轻女子,因而大观园被称之为女儿国。这个女儿国在贾府内部固然是个比较自由的天地,但也不是个世外桃源,贵族家庭所存在着的种种矛盾斗争也必然要反映到这里来。高中课本里《抄检大观园》一文写的就是这场轩然大波,它的产生就是由于贾府主子间内部矛盾所引起的。抄检大观园是《红楼梦》中的重大事件,其寓意是相当深刻的。大观园是作者精心虚构的一座人间仙境,是宝玉和少女们的人间乐园。这座花园寄寓了作者的人生及社会理想。里面没有功名利禄等世俗愿望的干扰,也没有外面世界的污浊恶臭。在宝玉看来,只有在园子里才能保持自己的真性情,女儿们才能永葆青春与清净。他希望这座花园能常驻人间,女儿们也永远不要离开这里。但是,大观园毕竟只是理想的存在,它依托于现实世界的外在形式,自然不能避免世俗的袭扰。大观园的最终命运,是归于毁灭,这是《红楼梦》悲剧精神的核心所在。抄检大观园,是大观园毁灭的开始,也是贾府衰败的开始,所以惊心动魄。“大观园”在小说中的意义是多重的,它不仅是一个有思想的园林,而且为塑造人物起了相当大的作用,同时它还是一个理想世界的象征,尤其是最后写到了大观园的毁灭,其寓意更是深刻。本文拟从以下三个方面来探析大观园的寓意。


一、 大观园是一座有思想主题的园林

  用小说的形式塑造园林,可以不受各种客观条件的制约,作者可充分发挥想象力,完全按照个人的愿望,塑造出他认为最理想、最美好的园林。从这个意义上讲,小说中的园林,可看成是作者造园思想的表现。

  大观园是曹雪芹“十年辛苦”精心塑造出来的一座大型园林,它集中了作者对造园艺术一系列的见解和追求。不过,大观园在这里已经不是一个普通的贵族家的园林,二十一座有思想主题的园林。

  最能体现大观园主题思想的是“天仙宝镜”。这四个字是玉石牌坊上的题辞,后来元妃认为不妥,改题为“省亲别墅”。“天仙宝镜”和“省亲别墅”,指的都是大观园。

  我国民间有一个传说:说是天上的神仙有一种宝镜,当他想看人间时,只要把宝镜拿出来,想看什么地方,想看的地方便会在镜中映现出来。但在镜中看到的东西,并非实景,只是镜中的幻影而已。

  “宝镜”二字还提醒读者注意,不能把眼前的一切看实了,它们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是瞬息即逝的过跟云烟罢了!“天仙宝镜”的思想主题,为大观园披上了一层神秘、梦幻的面纱,给读者以似幻如真之感。

  大家知道,《红楼梦》一书的名称很多,如《石头记》、《憎僧录》、《金陵十二钗》、《风月宝鉴》等,在这些书名中,最能反映《红楼梦》主题的,要数“风月宝鉴”。其含义与“天仙宝镜”差不多,也是神仙手中的“宝镜”。这两面“宝镜”,一面告诉人们美人是虚幻的,一面告诉人们美景是虚幻的。一面突出一个“情”字,一面突出一个“景”字。曹雪芹把突出“情”字的镜子作为《红楼梦》的思想主题,把突出“景”字的镜子作为大观园的思想主题,都是为了表现人生若梦,“情”“景”皆幻的处世思想。正如第二回中所说:

  “此回中用‘梦’、用‘幻’等字,是提醒阅者耳目,亦是本书本旨。”   

  我们从“宝镜”中看到的人间,不是大同世界,这里有奢侈、有寒酸,既是富贵风流之地,也是淡泊明志之乡,人世的种种不平,在这里都得到了充分的体现。整个大观园的兴衰则使人可以感受到世事的沧桑,人生的坎坷,命运的沉浮,令人发千古兴亡之叹!

  园林有没有思想主题,情况大不相同,对读者说来更是如此。读者通过语言来游览小说中的园林,是不会像生活中游览那样只停留在游山观景、问柳寻花的水平上。小说中有主题思想的园林,便可把读者的欣赏水平,提高到一个新的层次。读者可以从多种角度来观赏和评议园林。同一景物或景区,可给读者多方面的艺术感受,甚至能启迪人们作哲理性的思考。

  给园林以思想主题,是曹雪芹对我国造园艺术的一个重要贡献,而且是前无古人的贡献,在我国为数众多的园林中,象大观园这样有思想主题的园林,大概是很难找出来的。


二、大观园的建筑展示了典型环境与典型人物的统一

  大观园的景区和庭院建筑都带有强烈的人物个性。大观园的庭院建筑,几乎都是按照它的主人的身世、性格塑造出来的。我们看见这些建筑时,仿佛看见了它们的住房主人。红学界早已注意到这一点并有所评议。如书中在描写秋爽斋的室内陈设时,句句不离“大”字,件件都是珍品,表现了探春豁达大度、大胆果断的性格和出身名门、气质高贵的气质。怡红院里绛云轩的室内陈设则是另一番景象:五光十色、中西兼容、锒宝嵌金、琳琅满目,和我国传统建筑的室内装修模式截然不同,但它却恰当地表现了宝玉身世显赫、杂学旁收和离经叛道的“叛逆”性格。

  下面近以三处为例试做说明:

  1、 稻香村----李纨的住处   

  大观园里的稻香村,曾经被宝玉说得一无是处。说它无自然之理,背自然之气,简直成了穿凿扭捏的怪物。这不正好表现了李纨在封建礼教束缚下,青年丧偶后的变态性格吗?李纨出身名门,青春丧偶,心如死灰,唯知侍亲教子,哪里来的自然之理、自然之气?在花簇锦绣的大观园中,出现一座“泥墙围护,稻茎掩覆”,“纸窗木榻,富贵气象一洗皆尽”的稻香村,正是居于荣华富贵之家,“竹篱茅舍自甘心”的李纨性格的最好写照。

  2、 蘅芜苑----宝钗的住处   

  蘅芜苑是天上神仙洞府的象徵,是“山中高士”们修真养性的地方。这一构思,把宝钗行为豁达、与世无争、安份随时、不流于俗的气质表现得淋漓尽致。蘅芜苑是大观园中最有特色的一座庭院。它外观简朴,质地高级。一眼望去,清凉瓦舍,水磨砖墙,无趣得很。进得门来,迎面是一块插天大山石,院内有各种香草,一株花木也无。室内则绿窗油壁,如雪洞一般。表面看来,院内外素净无华,甚至近于简陋;实则大谬不然!水磨砖墙,俗称干摆,是一种最讲究的墙体。表面呈灰色,平整无花饰。山石以大者为贵,插天大山石更是山石中的珍品,外观同一般山石。香草无艳丽花枝,但比花卉名贵得多。油壁,指一种用精制的桐油反复涂刷过的木壁。这种木壁,需用优质木材制作,涂刷也很费工,类似现在的清漆,是一种高级作法。外观朴素、无色。如此庭院,正是“人谓装愚,自云守拙”,外拙而内秀的宝钗的人品和性格的最好说明。“淡极始知花更艳”,可用来形容宝钗,不是可以同样用来形容蘅芜苑吗?

  3、 潇湘馆----黛玉的住处   

  在“佳木茏葱,奇花闪灼”的园前区,倏尔出现一座南方翠竹掩映的庭院,它象征黛玉只身北上,寄居豪门贾府的凄凉身世。作者在写潇湘馆时,着力突出一个“曲”字和一个“小”字。院内曲折的游廊,羊肠般的小径,盘旋竹下的小溪,只有尺来宽。院内的建筑则是小小的三间房,房内的门是“小门”,院内还有两间小小的退步,连室内的家俱都是合着地步打就的,精致小巧可知。“曲”字寓意黛玉多思善虑,心细情绵,回肠九曲……等,“小”字则表现她气量狭小,形容瘦小,小性儿……等。抓住了这两个字,也就抓住了黛玉的主要特征。斯人斯院,合二而一。

  曹雪芹结合《红楼梦》中所描写的具体人物,运用多种手法,赋予每个庭院建筑以不同的性格。庭院建筑的人物性格化,可以强化庭院与庭院、建筑与建筑之间的差别,这无疑是在模式中求变化的极好方法。《红楼梦》的读者,决不会把稻香村与蘅芜院混同起来,也不会把潇湘馆和怡红院混同起来,便证明了这一点。从文学创作的角度看,大观园中带有典型意义的庭院建筑,是为塑造典型人物,典型性格服务的。用恩格斯的话说就是真实地再现了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做到了典型环境与典型人物的统一。


三、大观园是理想世界的象征

  林黛玉曾经为“世外桃源”匾额题诗曰:“名园筑何处,仙境别红尘。”可见,大观园绝不是简单的一个贵族家的园林,它和人间仙境桃花源一样是一个理想世界的象征。

  大观园是为元妃省亲而建的,她才选凤藻宫、加封贤德妃,在传统社会里,不仅是人间极贵的象征,同时也是骨肉团圆、乐享天伦的象征。众少女和宝玉能得入大观园,主要是贾元春为了“不孤负此园”,“家中现有几个能诗会赋的姊妹们”,“不使佳人落魄,花柳无颜”才让他们进去居住。而《红楼梦》最主要的情节和事件都是在这里进行和发生的,“大观园在作者心目中象征着永恒的春的圣地,是少女们在在遭受‘女子有行,远离父母兄弟前’的逍遥乐土,”是宝玉和众女儿们逃避长大、抵抗成人社会的价值和罪恶的避难所。据此可以说,大观园作为众少女和宝玉居住的真如福地,被曹雪芹看作是贾宝玉人生的安身立命之所,也是贾宝玉及其众儿女们与黑暗现实、混浊官场完全对立的理想世界。对大观园的肯定,以及贾宝玉对仕途经济的厌恶,表现了贾宝玉对现实和官场的否定,这种否定,不只是一种情感的否定,同时也是一种理性的否定,大观园以外的世界,庸俗、卑污、没有人身自由,人已经丧失了自己天真淳朴的本性,失去了人之所以为人的真善美属性。因此,大观园作为《红楼梦》中的理想世界,自然就成了作者苦心经营的虚幻世界,在贾宝玉心中,大观园可以说是惟一有意义的世界,对于贾宝玉和他周围的女孩子来说,大观园以外的世界等于是不存在的,即使存在,也只有负面意义。因为大观园之外的世界代表着肮脏和堕落,如贾赦所住的旧园和东府的会芳园都是现实世界的肮脏所在,就像柳湘莲所说的:“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作者这样写的目的无非是想说明,《红楼梦》中干净的理想世界是建筑在肮脏的现实世界的基础上,两者相互对照又相互依存,所以才有“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之叹,这虽说是妙玉的归宿,但也是整个大观园的归宿。妙玉不是大观园中最洁净的人吗?可是她的结局不是最悲惨吗?妙玉的结局实际上是大观园及其园内人的命运的象征。曹雪芹一方面倾其智慧创造了一个理想世界,在主观意图上也希望它长驻人间永不毁灭;而另一方面又无情地写出了一个与此相对立的现实世界,而现实世界的所有力量则不断地在摧残这个理想的世界,直到它完全毁灭为止,第四十九回湘云对宝琴的警告就道出了这一残酷的现实:“你除在老太太屋里,就在园子里,来这两处,只管顽笑吃喝。到了太太屋里,只管和太太说笑,多坐一会也无妨,若太太不在屋里,你别进去,那屋里人多心坏,都是要害咱们的。”这种告诫确实让人心惊胆战,但它说明了现实的丑陋世界对大观园这一理想世界的摧残。湘云的话同时说明了这样一个道理,就是大观园是保护青春女性的一个坚实的壁垒,当然这个壁垒幷非坚不可摧。

  大观园实际上是太虚幻境在人间的投影,相对于于它周围的污浊黑暗而言,是一块富于理想色彩的净土,在这花柳繁华之地、温柔富贵乡里,有美和青春的闪光,但也有人间的种种忧患、缺陷和不平,宝黛钗和众女儿伴随着周围黑暗污浊的环境即贾府的没落而毁灭。太虚幻境是存在于虚无飘渺之中的幻想世界,是大观园在天国的投影,大观园中的女儿们最后还会回到太虚幻境,作者深切地同情人间女儿的不幸,因而为她们创造了这样一个可以不受男性奴役的、真正幸福的天国乐园,以此寄托自己的美好理想,但是这个天国乐园又是一片虚空,这与作者最终将大观园归于毁灭一样,显示了作者对理想世界的怀疑,对未来一切难以把握的困惑。曹雪芹将这两个世界并行来写,本身就是很值得回味的。


结束语:

  在中国文学传统中一直在延续对理想世界地追寻的主题,“桃源望断无寻处”就是对彼岸理想世界追寻的表现,中国古代文人的理想主要有两种形式,一是老子孔子式的理想,老子一直向往的是无为境界,是原始主义乌托邦,孔子向往的是大同世界,是伦理主义乌托邦,老子和孔子的理想含有对人性和人类命运的整体思考,表达的是具有终极意味的文化理想,这种理想幷不是他们个人的人生选择,而是为了人类寻找最佳前途与出路;另一个类型是陶渊明式的理想,“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童孺纵歌行,斑白欢游诣”,“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的桃源仙境,是历代文人一直心仪的田园乌托邦,但这种田园乌托邦理想所表达的是知识分子个人的现实选择和一个文学艺术家的个人审美倾向,田园乌托邦既是一种归隐,又是一种逃避,是远离世界的个人逍遥,自陶渊明以后,知识分子乌托邦情结的精神成分有所改变,孔老之气日渐减少,逍遥之气逐渐增多,到了明清时代,田园乌托邦演变成为士大夫风度,从而完成了由文化理想到个人选择、由乌托邦之梦到逍遥之梦的历史转变。《红楼梦》中的大观园就是这个转变的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