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此存照
---关于程甲本《红楼梦》
的“首次”出版及其评价


  今年以来,在大小报刊上不断看到一条颇为引人注目的消息报导:“中国将首次出版《红楼梦》程甲本”。仅就笔者有限的闻见范围,就有1月5日《扬子晚报》、1月6日《文学报》、1月20日《中国青年报》、2月17日《人民日报》海外版、4月6日《人民日报》海外版(与2月17日的文字基本一样,只有极小的改动)、3月1日《北京青年报》等等。此条消息同出一源,为中国新闻社广州1993年12月30 日电讯,故内容相同,互相抄摘,标题亦大同小异,都意在突出《红楼梦》程甲本的出版“建国以来尚属首次”。此则报导的核心内容为其首段,谓:“被贬抑、诋毁半个多世纪之久的古典文学名著程甲本《红楼梦》,经过近年红学界争论之后,将于本月下旬由广东花城出版社出版,向全国公开发行。”

  人们不禁诧异,程甲本《红楼梦》不是早已多次公开发行了么?时至今日,这个本子尚处于“被贬抑、诋毁”的地位么?

  关于第一个问题,不妨回顾以下事实。

  其一,1987年11月,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向社会郑重推出了一部由启功先生为顾问的、以程甲本为底本的《红楼梦》校注本,全书一百二十卷,插图并赞廿四幅,在卷首的《校注说明》中写道:“我校图书馆藏有程甲本的翻刻本,后来我们得见乾隆五十六年辛亥萃文书屋排印的《新镌绣像红楼梦》(按即1791年程伟元、高鹗第一次活字排印本,通称“程甲本”)复印本,经对校得知,此翻刻本除少数刻误之字外,与原刻本完全相同。本书即用此校后本为底本整理而成。”故下文的校勘凡例第一条即为“本书以萃文书屋初排《新镌绣像红楼梦》翻刻本为底本,……力求保持程甲本原貌。”该书曾于1988年3月参加在深圳举办的由中国教育图书进出口公等举办的“红楼梦新书联展”,在参展的多种红学图书中,此种精装四卷的程甲本红楼梦最为畅销,可知本书不仅在内地销售,还及于港台及海外。其后该书又曾加印一次。

  其二,1988年2月由上海古籍出版社推出《红楼梦》三家评,亦属程甲本系统本子。原名《增评补像全图金玉缘》,其整理之底本选取光绪十五年上海石印本,魏同贤先生在《前言》中说明此本“大致可以断定它由程甲本过渡而来”。

  其三,1991年9月,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了由冯其庸纂校订的《八家评批红楼梦》,该书凡例第一条即标明“本书正文以乾隆辛亥程伟元、高鹗萃文书屋木活字本(程甲本)为底本。”

  其四,1992年3月,北京图书馆以馆藏《红楼梦》程甲本重新印问世,由书目文献出版社出版,书名即叫《程甲本红楼梦》。

  至此,“首次”谁属,即可了然。前述第二个问题也便迎刃而解。一个如此被一再印行的版本,包括普及本、评批本、影印本,能说至今还处于“被贬抑、被诋毁”的地位么?

  怎样评价程甲本,本来是一个学术问题,见仁见智,均无不可,它实际上处于何种地位,又是一个事实问题。人们知道,对程甲本贬抑以至否定的学术见解是有的,但并非多数,也并未影响它的出版。如果说,从程甲本问世的二百多年间,它曾经有过独领风骚的时期,也有过被冷落消歇的时期;那么在八十年代以来,这个本子不仅多次出版,而且的确受到了应有的重视和评价。这里,也可以举出若干事实,以资参证。

  其一,启功先生很早就主张整理出版程甲本,师大本正是在启先生的倡议和顾问下出版的。该书前言说“程甲本在红楼梦版本史上的重要地位和特殊价值,程乙本是不能取而代之的。据我们初步统计,程乙本对程甲本的删改字数达19568字,其中前八十回即被删改14376字。”这种改动的趋向之一是“改得更接近口语。这可能是程乙本特别受到胡适赞赏的原因之一。其实如此一改,却和前八十回反倒不太统一了,因为甲本的语言,正与脂评诸本的语言接近。”清代流传的评本,多属程甲本系统;自胡适提倡以后,直至建国以后标点校勘的大量印本,则都是乙本,甲本面目又不常见了。基于这一认识,师大本以程甲本作为校注的底本。

  笔者曾为北师大版的{红楼梦}写过一篇书评(载89年《红楼梦学刊》并收入《北师大版图书评论》一书)。文中分析了它以程甲本为底本:1、具有脂本的某些优点,2、亦有程乙本的某些优点,3、还有不同于脂也不同于乙的独特之处。而当代读者不易见到程甲本,正如魏绍昌先生所论,“在1927年以前,一百二十回的印本几乎全是程甲本子孙的天下,建国以后,却由程乙本的子孙独占鳖头了。”过去罕见的脂本,如今也得以普及。“因此,师大出版社这一本子的发行,在《红楼梦》版本史上自有其价值,使读者多有一种可资参证的具有自身特点的版本,在一定意义上起到了‘填空补阙’的作用。”

  在此前后,师大出版社诸君亦多次撰文指出这是“建国以来首次以程甲本为底本校注的”,“著名红学家启功教授主持了本书的校勘注释工作,历时,七年而成”,该书获第三届全国图书“金钥匙”二等奖。

  凡此,都说明了程甲本早巳“首次”出版并得到了应有的评价。

  其二,当程甲本问世二百周年之际,即1991年,《红楼梦学刊》编辑部和辽阳市文联于当年8月间联合召开了“纪念红楼梦程甲本问世二百周年学术研讨会”。与会者对程甲本进行了认真研讨,共同认为它对这部名著的普及、流传有很大贡献,对《红楼梦》的欣赏、研究都有不可估量的作用。《红楼梦》被介绍到海外和国内外“红学”的形成,也与百二十回《红楼梦》的出现分不开。

  同年的《红楼梦学刊》第二期专门发表了一组有关程甲本及后四十回的文章,包括《谈红楼梦程甲本》(沈治钧、文而弛)《话说红楼梦后四十回》(王蒙)等。沈文指出“程甲本是程刻本系统的母本和脂本到乙本的过渡,其重要的研究价值是不言而喻的。”“近十年来红学研究获得较大进展,红学观念也发生了显著变化,为适应红学研究的需要,以庚辰本和程甲本为底本的新校注本便应运而生了。至此,脂评本飞程甲本和程乙本都有了新的校注本,……诸本并存,红学研究者和爱好者可以各取所需,而各本也可各展所长.”

  这里特别要提出的是张毕来先生因不能出席辽阳的研讨,专门撰文作为书面发言,他说,“我认为,在《红楼梦》的流传过程中,高鹗和程伟元做了一件很大的好事,就是他们在重1791年出版了《红楼梦》的一百二十回本,使《红楼梦》这部伟大的小说保持了一个完整的形象。我们应该感谢他们。”“许多专家学者介绍《红楼梦》,指出它的好处时,都是包括后四十回。鲁迅也是如此。”所以,张毕来先生的结语说:“我读《红楼梦》一向以一百二十回本为依据。”(《我对程甲本的看法》,载1991.4《红楼梦学刊》五十周年纪念特辑)。

  其三,为纪念程甲本问世二百周年,冯其庸先生撰有专又,题为《论程甲本问世的历史意义》,对程甲本的历史功绩给予了充分的评价。此文即为影印程甲本的序言。该文从几个方面进行论证:

  1、 程甲本问世是历史的必然。作者列举史料说明当时社会上对《红楼梦》的喜爱以至狂热,乾隆五十六年辛亥(1791)程高以木活字排印《红楼梦》使之进入印刷发行阶段,并非仅是个人的喜好、偶然的现象,乃是社会的需要、历史的必然。

  2、 程甲本的问世,保全了《石头记》前八十回的基本面貌。《红楼梦》的文字,在曹雪芹生前身后,迄无定本,一直在不稳定的任人删改状态中,程甲本的问世,将这种不稳定的状态宣告暂止,有了一个在流动中定型的本子。由于是印本,数量多,便于保存和流传,使今人看到乾隆辛亥之时《红楼梦》的面貌,大有利于阅读和研究。

  3、 程甲本的问世,促成了《红楼梦》第一次大普及。抄一部书,需要耗费很大的精力和财力,其局限牲是显而易见的,程高木活字本的问世,才真正突破了手抄的局限,形成了一股社会性的《红楼梦》热。今存许多材料,都真实地反映了程本刊刻后风行于世的情况,尤其是程甲本的翻刻本,风起云涌,化身千亿,不下数十种,且大多为评本,可见其影响之大。事实上,具有完整故事情节的百廿回本《红楼梦》,其社会影响是远胜于脂评本的,直到现在,我们发行最多最广的仍然是百廿回本而不是脂本。“由此,我们应该认识到,过去红学界有些研究者对程本系统的百廿回本深恶痛绝,予以全部否定,这是极为不公的,也是对《红楼梦》的流传过程及其社会影响缺少历史认识的一种表现。”(见《漱石集》)

  此文作为北京图书馆影印《程甲本》的序言,在文末特别强调“无论是研究前八十回脂评系统的文字,或者是研究百二十回系统的本子,这个程甲本都是具有特殊的重要性的,何况这样完整的程甲本已经很难得了,几乎可以说是孤本。所以我预计这部程甲本的重新影印问世,对《红楼梦》的研究必定会起到积极作用。”

  在上述事实面前,所谓程甲本的“被贬损、被诋毁”,又从何说起!

  还应当澄清的是,这则新闻报导还转引了刘梦溪的文章作为铺垫,却又据引失实,谓:“前几年,著名红学家刘梦溪曾撰文说,‘新红学’至少出现三个‘死节’:一是‘脂本’问题(真伪),二是脂砚斋问题(虚实);三是曹雪芹的归属问题(到底是谁的儿子)。由此引起‘红学’界‘脂本’与‘程本’真伪之争。”在这里,且不说对所谓“争论”描述的主观随意性,只看引用的部分便与原意相去甚远。刘梦溪原文为:“红学研究中有三个死结:一是脂砚何人;二是芹系谁子,三为续书作者。”(《拥挤的红学世界》,见刘著《红学》334页)两相对照,差异自见。

  第一,刘文是说“红学研究”中而非“新红学”;第二,刘文说“死结”而非“死节”;第三,刘文说的“三个死结”并不含脂本问题;第四,最重要的是刘文明明说“脂砚何人”怎么变成了脂本的“真伪”和脂砚斋的“虚实”?可见这则消息中所述的第一点及括号中的简语显然是引述人的臆测。至于脂本问题,在刘梦溪同一文章的前面部分所列举的“红学公案”中倒有几则与版本问题相关,但都只叙版本系统的复杂情况和研究现状,并无一字及于脂本的“真伪”。刘梦溪亦从来没有脂本是伪托的主张。人们知道刘著是红学史论,兼有理论和历史的双重性质,重在考察过去而给以提升,并未引发什么争论。如果说由刘梦溪的“三个死结”之说而“引起红学界脂本与程本的真伪之争”,真是莫名其妙多不免令梦溪本人惊诧。

  真实,是新闻的生命,以事实为基础,也是学术工作最基本的品格。只要摆出相关的事实稍加排比,就不难辨析最近出现的“中国首次出版程甲本”的新闻报导意味着什么。熟悉情况的《红楼梦》爱好者和研究者以及不一定熟悉情况的广大读者,都可以由此作出自己的分析和判断。


一九九四年三月


又记:顷接老友中山大学曾扬华来信,谓见到4月9日{光明日报)拙文,感慨系之。并寄下剪报两份,为《羊城晚报》1994,3.15及《广州日报》,1994.4.9之消息。后者标题为“冷落半个世纪重见天日,花城出版社推出程甲本红楼梦”,其首段云“被专家认为是‘真、善、美’本的程甲本{红楼梦}在被尘封半个世纪之后,最近由花城出版社出版……,此书一发排,便引起海外关注,十数家报刊作了报道,购书单八面而来,有位知识分子说:作为华人,不读程甲本《红楼梦》是人生一个遗憾……”补记于此,以见此消息之轰动效应实为笔者闻见不及也。

本文的节缩载《光明日报》1999年4月9日第三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