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咱们讲了红楼全书中第一个出场的不幸女子,甄英莲的地位和意义。若除去黛、钗二人不计(这是因为林、薛两位姑娘的重要文字都在后面呢),那么曹雪芹安排的第二个不幸的薄命女是谁?就是秦氏可卿了。对她,大家的理解认识,也不是很一致的,咱们这“小讲”,也不免要略加叙议,看是如何一番见解。
可卿与香菱不同:香菱的正式文字,其实也是远远在后面的;而可卿却是由第五回起,出场露面,笔墨似断似续,到第十三回上就结束了她的一生。这可卿,也是金陵十二钗中的一名正钗,并非次要人物,可是曹雪芹却把她摆在书文的最靠前的重笔特写的地位,而且紧凑地了结了她的故事。这种结构,是不一般的,先就引起我们思索,其故安在?
提起结构,让我岔开话头,插说几句:现代研究文学的,海外很重视结构学。说来也巧,香港、美国等地,有两三位女学者来访,她们研究的都是《红楼梦》的结构!结构并不是一个不必过多费神讨论的小节目,它是伟大作家的整体构思的艺术表现,决定着很多的写作方法的间题;不懂结构,就不能对作者的文心匠意有较好的(深刻的正确的)理解。所以它不是一件小事。一位青年最近写信对我说起,曹雪芹的最独特的创造性贡献是什么?是全书的结构!因为别的方面还都可以找到他所继承的历史的痕迹(因此就还不能说是他一个人的独创)。他这个见解,我还未见他人谈过,深有意味。
秦可卿为什么出现在书的最前部分?只因这关系着《红楼梦》全部书中两个最重要的主角。二人是谁?咱们上次也讲过的,就是宝玉和熙凤。按照雪芹的设计原意,只有他们两个才是全书的真正主角。----这种认识,也许你一下子不易接受,但不要紧,日后自会明白。
如今且说,秦可卿怎么关系着宝玉和凤姐儿的事?其意义又是如何呢?
讲《红楼梦》的事,要想一口说尽,那是办不到的,若能那样,《红楼梦》也就简单得很了。咱们只能论其大者。先说为何与凤姐有关。批书者早曾为我们点破:雪芹为秦氏丧殡一事,费却如许笔墨(他是惜墨如金,绝不肯浪费一字的),原来只为写凤姐一人。这一点,你是否有意外之感?
曹雪芹对凤姐这个人物----这样的女性,又是喜欢、赞美,又是惋惜、批评。他并不是像有些作家那样,从概念模式出发,人物必定分属红脸白脸两派,非此即彼,是此则万不能彼----好的万般好,坏的坏得从头顶烂到脚心。曹雪芹从不搞这个的。在生活现实中,人具有何等的复杂性,他就写得他(她)何等的复杂。这是不是“镜子”?镜子太客观了,它自己没有思想感情。雪芹可不然。只要你细细玩味他的笔墨,则他虽不掰瓜露籽,却是“态度鲜明”。话扯远了,我想说的是,雪芹对凤姐这样的女子,首先是惊叹和赞赏她的出众的异样的精明强干。照雪芹看来,凤姐真当起是一位“脂粉队里的英雄”!请你注意:这正是秦可卿对风姐的认识。
人的才干,在日常琐碎中,不是一点也看不出,但毕竟难得鲜明。所以必须遇上大事、在盘根错节上,才愈显出过人出众之才的光彩夺目来。秦氏之死,东府无人能办此大事(旧社会,婚丧大礼,非同小可,一般人是顶不起这个繁难的差使的),于是就从西府借来了凤姐儿,代理重任。
她是理家的一把好手,办事的一个奇才,可到后来荣宁二府之败,她也正是负有主要责任的人。在《红楼梦》中,“家亡人散”是相关联又相区分的两条大线路,在家亡这条线上,凤姐是持“纲”者。
秦可卿是很可爱怜的一位女子,东西两府,无人不对她有好感好评,她死后上上下下一齐痛哭,可为明证。这个女性又实在可怜,她出身“微贱”,是从育婴堂里抱来的一个不知爹娘的弃婴。她生得好,性格更好,聪明善良,知人识事,在两府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出众之才。只有凤姐能赏识她的真才干,而她也是凤姐这个奇才的第一个知心和知音。因此二人感情最好。可卿一死,凤姐哭得最痛,雪芹有特笔叙写,惺惺惜惺惺,正所谓只有英雄方识俊杰,一点儿不错。
读《红楼梦》,要看曹雪芹这位大师的真思想,著书的真精神,须向此等处着眼,—方不为次要的东西所迷乱。
这样一个从育婴堂出来的穷人家的好女儿,嫁了宁府长孙,其结果是悬梁自尽而死的!她是书中最早结局的薄命女。有不少讲《红楼》的,把她只讲成了“风流”“香艳”的人物,恐怕是有负于雪芹的苦心匠意吧。
当可卿一死,荣府中的云板传出了深夜丧音,首先惊醒了两个人----是谁?一是凤姐,一是宝玉。这证实了我上文的话。雪芹的这种特笔,不是深可注意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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