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從胡適之先生發表「紅樓夢考證」以後,三十年來「紅學」的內容,一直是史學的重於文學的。特別是後四十回作者之謎,以及相應並起的曹雪芹家世的問題,成為「紅學」的中心。後四十回的作者,原來有兩說,一是仍為曹雪芹原著;一是高鶚續作。現在又有第三說,那是趙岡先生的主張,認為可能曹雪芹後四十回的原稿中,關於抄家的描寫,有不便為清高宗所見的「礙語」,乃由另一滿人,刪削進呈;目前所流傳的百二十回本,即是此改寫的稿本。考據憑證據說話,看來好像很客觀,但對於證據取捨,常易在不知不覺間流於主觀。換句話說,就是各自援用有利於己的證據以支持其觀點,形成「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的現象,如果不是綜合比較,無從判斷彼此的得失。……
假使說,後四十回不是曹雪芹原著,或雖出於曹雪芹之手,而非定稿,那末曹雪芹原來對後四十回的情節的構想,到底如何?
我以為我找到了一把鑰匙,這把鑰匙是曹雪芹自己留給我們的。而且不必外求,就在原書第五回裏面。
二、
紅樓夢裏第五回:「賈寶玉神遊太虛境,警幻仙曲演紅樓夢。」這一回中最主要的內容,是「金陵十二釵正冊」和「新製紅樓夢(曲)十二支。」
「金陵十二釵正冊」,實際祗有十一幅圖,黛玉寶釵合一幅,以下依序是元春、探春、湘雲、妙玉、迎春、惜春、鳳姐、巧姐、李紈、可卿。這裏就發生一個疑問:「金陵十二釵正冊中」,他人皆是一人佔幅,何以黛玉寶釵合一幅?
「紅樓夢」曲子十二支,加上引子及尾聲(飛鳥各投林)共為十四支。照曲文內容看,是用寶玉的口吻,追憶往事,發為嘆息,猶如現代小說的所謂「第一人稱」的寫法。曲子正文十二支,是描寫金陵十二釵的品貌遭遇,但這裏又發生了變格,第一支「終身誤」,非單寫黛玉,亦非單寫寶釵,而是暨寫黛,又寫釵;第二支「枉凝眉」也是如此。以下自「恨無常」到「好事終」,自元春寫到可卿,次序與「冊子」第二幅至第十一幅同。
釵、黛二人這種特殊的安排,若是僅見於「冊」或「曲」,已非偶然,而竟一見於「冊」、再見於「曲」,豈不值得寄以密切的注意?
其次,大觀園中,國色天香,豔絕人寰,曹雪芹以何標準選定此十二人為正釵?論行輩,巧姐不當插入;論關係,何與妙玉方外之人;論才貌,寶琴難道不夠格?
復次,此十二釵排列的次序,「冊」與「曲」皆同,可見不是沒有原則的;那末此原則為何?論行輩,論年齡,論以寶玉為基準的親疏關係,無一處可以說得通。
以我的「領悟」,金陵十二釵應分為六組,每一組中顯示一個強烈對比。茲就曲名簡述其對比的意義如下:
第一組(變格)
終身誤 黛玉寶釵(或寶釵黛玉)
枉凝眉 同右。
解:另述。
第二組
恨無常 元春。
分骨肉 探春。
解:元春不壽,探春遠嫁,此以「死別」「生離」作對比。
第三組
樂中悲 湘雲。
世難容 妙玉。
解:另述。
第四組
喜冤家 迎春。
虛花悟 惜春。
解:迎春出嫁,惜春出家(可憐秀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嫁而早死,以不如不嫁求長生(西方寶樹喚婆娑,上結著長生果)。
第五組
聰明累 鳳姐。
留餘慶 巧姐。
解:鳳姐翻雲覆雨,極有作為;巧姐隨人擺佈,太無作為;母女倆的性格和遭際,以劉姥姥貫串其間,強弱因果,對比極其明顯。
第六組
晚韶華 李紈。
好事終 可卿。
解:李紈守節,可卿淫亂;守節者晚境彌甘、淫亂者早喪。秦可卿諧音為「情可輕」,以此一組殿後,可以看出作者勸善懲淫主旨所在。
以上所未解者,是第一組和第三組,正為寶玉情感上的大問題。而主要關鍵則在第三組。
第三組對比的雙方是湘雲和妙玉。所比是雙方對寶玉關係。妙玉是方外之人,而且非親非故,論表面的關係,在十二釵中跟寶玉最疏遠;因此對比的另一方,應該是跟寶玉關係最密切的人,這當然非肌膚之親的妻子不可。
寶玉跟妙玉的情感極為微妙,從櫳翠庵品茶及乞紅梅這兩件韻事中,可以看出端倪,祗是「檻內」「檻外」,萬無結成連理之理;而湘雲雖有「因麒麟伏白首雙星」這一回伏線,可是寶玉未來的妻子,不是「金玉良緣」,就是「木石前盟」,包括寶玉自己在內,沒有誰會想到湘雲身上去,誰知最後偏偏成為夫婦;就性格而言,妙玉孤僻矯情,落落寡合,湘雲則爽朗隨和,最得人緣,這個對比之妙,就在無一處不反,在相互映襯之下,雙方都更顯得凸出。
寶玉的妻子是湘雲,第三組的對比是正面的證據;而第一組則是一個有力的傍證。
三、
程本紅樓夢說寶玉的的妻子是寶釵,但曹雪芹最後的構想並非如此。這在「曲」中一看就可以知道的,為了讀者方便,我把第一組「終身誤」「枉凝眉」兩支曲子的原文抄在下面:
終身誤
都道金玉良緣,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電,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
枉凝眉
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話?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終身誤」第三句,「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薛)」的「空」字,不是輕易可下,如果「寶姐姐」變了「寶二奶奶」,那麼日侍妝臺,眼皮兒供養,心坎兒溫存,還有什麼「空對」之可嘆?下面「舉案齊眉」,非指寶釵而是指湘雲,「樂中悲」一曲中,有「廝配得才貌仙郎,博得個地久天長」的話,可以證明寶玉、湘雲夫婦,感情極好,否則「雲散高唐,水涸湘江」,就不成其為「”樂”中悲」了。
在「枉凝眉」中,說得更明白:「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連著這四個「一個」,不但明指黛玉寶釵在寶玉都是「鏡花」「水月」,而且也可看出,寶玉雖祗念著「木石前盟」,但另一方面又深深地愛慕著寶釵(這並不構成為矛盾,因為寶玉本是個「汎愛主義」者),所以良緣不諧的原因,決非寶玉不願,而是寶釵不肯。
寶釵什麼不肯呢?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先得研究曹雪芹最後所確定的寶釵,是何等樣人?
我前面說過,曹雪芹把十二釵分為六組以顯示其對比,第一組雖為變格,但黛釵兩人,仍是一個對比,看燕瘦環肥的兩種體型,就再明顯不過。其次是性格,一個「愛使小性子」,口角犀利得近乎刻薄;一個是寬宏大量,溫柔敦厚,從不願予人以難堪的。所以金陵十二釵正第一幅,劈頭就說:「可嘆停機德」,接下來寫黛玉:「誰憐詠絮才」,這一德一才,就是曹雪芹在刻劃釵黛兩人時,緊緊抓住的大原則。
在「終身誤」、「枉凝眉」兩支曲子中,曹雲芹寫寶釵之德,更有具體的比喻,其一是「山中高士晶瑩雪」;其二是「美玉無瑕」,擬之為高士、白雪、美玉,可以想見曹雪芹最後想像中的寶釵,其志行的高潔,人格的完美為如何?像這樣的人,不但決不會做出讓人輕視的事,而且也決不會起什麼骯髒心眼兒,否則就不足以符高士美玉之稱了。
在前八十回中,曹雪芹以獅子搏兔之力寫黛玉之才,同時他也用了同樣的力量去寫寶釵之德,而效果適得其反,這都是寫在第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斷癡情,薛寶釵出閨成大禮」這一回上面。現在我們撇開後四十回不談,僅就八十回以前而論,祗看到一個心地純厚,見識高超,處處容忍退讓,事事為人設想的寶釵。那裏有一點奸相?最要緊的是,人人「都道金玉良緣」,寶釵卻從未重視過這一點,也就是說,寶釵並不太看重成為「寶二奶奶」。第二十八回「薛寶釵羞籠紅麝串」,有一段說:
寶釵因往日母親對王夫人曾提過,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後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等語,所以總遠著寶玉;昨日見元春所賜的東西獨她與寶玉一樣,心裏越發沒意思起來。幸虧寶玉被一個黛玉纏綿住了,心心念念惦記著黛玉,並不理論這事。
這是一個潔身自好唯恐惹上嫌疑的人的心理。如說寶釵屬意於寶玉,那末「總遠著」,「越發沒意思」,「幸虧」等等,都得改用相反的字眼,成為這個樣子:
寶釵因往日母親對王夫人曾提過,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後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等語,所以「總是有意無意親近著」寶玉;昨日見元春所賜的東西獨她與寶玉一樣,心裏越發「暗喜」起來。「無奈」寶玉被一個黛玉纏綿住了,心心念念惦記著黛玉,並不理論這事。
寶釵不太看重「金玉良緣」,則寶釵以黛玉為情敵的看法,即不能成立。在前八十回中,曹雪芹寫釵黛之間,是有極深的友誼的,第四十二回寶釵勸黛玉少看「雜書」,黛玉「心下暗服」;第四十五回,寶釵探病,黛玉說了這樣一段話:
黛玉嘆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極好的;然我最是個多心的人,只當你有心藏奸,從前你說看雜書不好,又勸我那些好話,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錯了,實在誤到如今。細細算來,我母親去世的時後,又無姐妹兄弟;我長了今年十五歲,竟沒一個像前日的話教導我,怪不得雲丫頭說你好;我往日見她讚你,我還不受用,昨兒我親自經過,才知道了。比如說了那個,我再不輕放過妳的,妳竟不介意,反勸我那些話,可知我竟自誤了。……」
以黛玉的心高氣傲,從不服輸而竟如此傾心,此正所以表現寶釵以德服人的力量。曹雪芹把這一回題為「金蘭契互剖金蘭語」,「金蘭」是描寫友情的一個等級很高的形容詞,這是更從正面強調了「二人同心」。朋友由誤會中產生真誠的諒解,是非常難得的境界,若還以為釵黛兩人中間有嫌隙,那真辜負了曹雪芹的苦心。
寶釵勸黛玉少看「雜書」的那四十二回,題為「蘅蕪君蘭言解疑癖,瀟湘子雅謔補餘音」,我認為這蘭言的「蘭」,與金蘭的「蘭」,其中另有深意,因為蘭言的「蘭」對不上雅謔的「雅」,要講對仗之工,用「良言」、「忠言」、「諍言」都比「蘭言」來得好。其所以下「蘭」字者,可能也是用來象徵寶釵的品格。
如果這一假設可以成立,那末寶釵氣質,即由這種高貴的成分所合成:白雪的純美;美玉的堅貞;幽蘭的靜穆。擬之為「高士」,十分恰當。不過高士雖然迥異流俗,卻多少有硜硜自守,求個人人格完美的傾向,他的道德觀,跟「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大宗教的看法不同。所以,若要期望寶釵超出理智的考慮以外,為了情感上的原因,作任何重大犧牲,也是不可能的。
四、
以這樣的性格的寶釵,如果有人想促成「金玉良緣」的具體實現,必然為她所拒絕。因為她一定會這樣想:
第一、對黛玉有奪愛之嫌,有負知友。
第二、縱然過去本心無他,祗要一嫁寶玉,那末以前種種待人的好處,都變成了故博賢慧之名,籠絡人心的手段,坐實了「藏奸」二字,跳到黃河都洗不清的。
第三、在寶玉心目中,黛玉第一;娶不到黛玉取寶釵,豈不應了「不得已而求其次」這句話?祗要她無意於寶釵,寶玉在心裏面把她擺在那一個位置,都沒有關係;一成了「寶二奶奶」,自然而然也就成了黛玉的候補者,身份降低一等,這是最傷自尊心的。照書裏面看,寶釵亦未嘗不以大觀園中第一流人物自居,而第一流人物,往往對自己在另一第一流人物眼中的評價,是最著重的,所以寶釵縱或不恤人言,也決不肯為黛玉所恥笑。
寫到這裏,我可以來回答金陵十二釵正冊中,何以黛釵合刊一幅的問題了。曹雪芹的用意是想寫一個完美的女性的兩個半個,而這兩個半個是為了寫一句話:「紅言薄命」;或者說祗寫了一個字:「情」。
既然稱兩個半個,當然是對等的,但是這不比畫一圓圈,中間再畫一道直線那末簡單。為了要求求銖兩相稱,曹雪芹所費的苦心,可以從「冊子」上那首詩看出來:
可嘆停機德,誰憐詠絮才?
頭兩句是釵前黛後,如果三、四兩句依然如此,那就確定了地位的高下,所以倒過來變成黛前釵後:
玉帶林中掛,金釵雪裏埋。
在「終身誤」、「枉凝眉」兩支曲子中的描寫,也都力求對稱,以示無所偏頗。所以紅樓夢的讀者,可以像寶玉一樣,把黛玉列第一,或者像湘雲一樣,說寶釵好;但請勿說黛玉比寶釵好,或者寶釵比黛玉好,那樣比法,是違反曹雪芹的本意的。
關於寶釵的拒婚,曹雪芹還另外在「又副冊」裏寫了一個人,來反襯她的高潔。那就襲人。襲人被視為寶釵的影子,其實貌合神離,試看她:「初試雲雨」以後,即隱隱然以寶玉未來的侍妾自居,及至寶玉出家,懷著必死的心腸上車回家,卻又不死;不死為的是怕「害了哥哥」倒也罷了;但一夜後,終於死心塌地。心地不夠光明,意志不夠堅定,生性難耐寂寞,跟寶釵純潔、堅貞、靜穆的高貴氣質一比,自然祗有用一床「破蓆」來形容其下賤了。
我以上種種分析,在推斷曹雪芹最後構想的內容。至於這個構想的評價,那是另一件事,也就是真正紅樓夢研究所要做的工作。照我初步的見解,認為這個構想,在意境上比現在後四十回的寫法,高出不知多少?現在的寶釵,最後成了庸脂俗粉,其失敗正跟十三妹安公子一樣,一無意味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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